口述:釋照量•筆錄:張沛寧•修潤:釋耀行
一、學佛與醫療照護並行的志業
學佛與醫療照護在我生命中彼此交互影響著,沒有所謂先來後到,而是兩者並重,逐漸建構出我的人生軌跡。我在醫療現場看見佛教思想的實踐,再以佛學思想為核心,走入病人的心。
讀書時期我就對佛學充滿好奇,但並不特別積極的去了解,雖有參加大學裡的佛學社團慧燈社,但只參加迎新送舊的活動,以較輕鬆的活動為主。在一次佛二的活動中跟著佛學社的學長皈依懺公,但日後根本忘記懺公長甚麼樣子,皈依完就再也沒有見過懺公,雖然拿到一張皈依證,對佛法仍然懵懵懂懂。
從高雄醫學院畢業後,我到小兒臨床血液腫瘤科服務,很快迎來第一位亡者。孩子的喉嚨裡發出死前的嘎嘎音,就好像泡在水裡似的,我卻經驗不足,對於病人的狀況還不太能掌握,甚至看不出這是患者死前的徵象。看著他那麼辛苦,卻不知道能為他做些甚麼。當時王浴護理長,她就在床邊為孩子念佛,穩定孩子與家屬的心情,在這生命危脆的當下,讓我見識到佛法穩定病死苦的力量。因而想起大學時期和佛教的緣分,挑起我再去接觸佛法的動力。
護理工作每天見到各式各樣的生老病死,然而護理學習對生命意義探討的深度並不能滿足我,因此我漸漸轉移跑道,嘗試學習佛法,進而出家。順著這樣的因緣,碩士班的學習就不再學習護理,改讀文組的華梵大學東方人文思想研究所,進而開始接觸佛學的研究。
常住慈航紀念堂時期,在恩師上性下旻法師的鼓勵與支持下報考博士班。起初不知甚麼樣的研究適合我,經查詢中央大學李瑞全教授,專長是生命倫理學,當時心裡想若將我的醫護背景與佛學的教義結合或許可以在李教授的指導下進行佛教生命倫理學的研究。讀博士班期間,研究論文的路線定調在生命倫理與佛學的結合,臨終關懷便成了最好的研究題材,而這其中的因緣總讓我覺得是慈航菩薩牽的線。
會這麼說是因為當時一位新加坡的戒兄和師父要到台灣接受蓮花基金會所辦理臨終關懷宗教師的培訓。由於慈航菩薩過去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東南亞弘法,新加坡的法師來台灣很多人會想到慈航紀念堂朝拜菩薩肉身,於是戒兄與我聯繫,希望我能安排他們到慈航紀念堂參訪的事宜。然後他們這趟參訪便把與我失聯一段時間的昔日長官王浴護理長、佛學院的老師宗惇法師都帶了過來,他們兩位當時已經是臨床佛學的重要推手。這個參訪促成我接受臨終關懷宗教師的培訓因緣,同時也確立研究的方向,更成為我一生的志業。
二、宗教師如何在安寧病房陪伴臨終病患?
病患進安寧病房時,護理師就會詢問相關信仰問題。在安寧病房的靈性照顧人員,除了蓮花基金會培訓佛教臨終關懷的宗教師,另有一個史懷哲基金會培訓的關懷師,屬於基督教傾向,通常由牧師或傳道接受培訓擔任關懷師。在醫院裡有各式各樣信仰的病患,最大的陪伴前提就是尊重,這也是宗教師的倫理之一。通常基督信仰的患者較不能接受佛教法師擔任安寧陪伴,若是他們不排斥我們以出家人的身份陪伴他們,通常我的作法是提醒他,以平日做的方法和自己的基督宗教信仰對象相應,並真誠的陪伴他們,協助他們安頓自我的身心。宗教師不會強迫患者改變他的信仰,因為臨終階段時間很短,改變信仰往往來不及與新的信仰對象產生連結,反而會對原本的信仰產生罪惡感,如此反而可能會帶給臨終患者極大的不安。其他信仰的患者較不排斥佛教法師,但有些人會存在一種刻板印象,認為法師出現就代表死亡不遠了,尤其是害怕死亡的人,看到法師時的抗拒就更大。當然也有許多人看到法師會感覺安定有依靠,甚至是主動雙手合十。
在醫院和醫師、護理師一起查房時,從病患看法師的眼神就能觀察出他是否有死亡的恐懼,面對這樣的患者我們往往會先試著建立關係,從朋友做起,讓他覺得靠近師父也不會比較早死,進到安寧病房不一定會馬上往生。患者雖然處於末期的狀態,但有時候病情進展變慢了,也曾有病患經過三年、五年還沒往生,病患會在安寧病房進進出出。病患進入安寧病房,大多會將他身體的症狀控制到不那麼辛苦的狀態,靈性關懷再逐漸的加入。一般先了解他生命中還有哪些牽掛與未竟之事,這些事情都安頓好了,再來談死亡準備與來生的準備,就能比較平和、自在的面對。
對來生的準備在臨床上較常運用的是,藉由眼前的病苦激發起病患脫離輪迴發願往生淨土的願心。然而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往生淨土,以佛法來說,人間也能成佛,若他想來娑婆世界接受挑戰,可以試著問問他,不往生淨土你有可能會迷失或墮入三惡道,是否願意承擔這個風險呢?若答案是肯定的,就不需要強迫他往生淨土,應尊重他對生命道路的選擇。
當然,也有些較緊急的狀況,患者一進到安寧病房就接近臨終,這種狀況往往沒有時間建立關係,只要家屬願意,患者本人也不排斥,就可以立即引導作死亡準備與來生準備,這就像靈性照顧的急診。
陪伴患者家屬通常也是安寧療護中非常重要的環節,家屬即將失去親人的傷痛與惶恐,非常需要安寧團隊成員的支持。另外家屬也是我們了解病患的重要橋樑,因為病患往往因為生病而喪失語言能力,這時候就得先從家屬來了解病患的過去,人的生命有一個軌跡,除非有很大的改變,否則他的想法、意識、思路便會順著軌跡走,因此宗教師必須清楚患者的生命軌跡,了解他的過去才能判斷患者在臨終前最放不下、最牽掛、最遺憾、最想完成的是甚麼,並引導患者突破障礙。
安寧病房的設計家屬要參與,我們最害怕遇到的狀況就是,患者已經不會講話,身邊卻只有看護,家屬很少出現或是幾乎不出現,這樣的陪伴就很難對症下藥,只能根據護理師與家屬接觸的記錄去認識患者的生命背景。臨死前的人最放不下的通常都是家人,即便是和家人在過往感情較不親密的患者,在臨終前往往也都希望能夠和解,整個團隊包含護理師都會盡力協助搭起患者和家屬的橋樑。若真的遇到一無所知也無從問起的狀況,安寧陪伴的效果就會非常有限。有些患者雖然陷入昏迷,但只要宗教師對他的人生背景有基礎的了解,就還能進行單向溝通,假設他能聽見、能收到我們的資訊。但如果完全不了解他,就很難給予有效的陪伴,無法對症下藥。
三、印象最深刻的陪伴個案
曾在一個因緣際會的場合下認識金門福慧寺的常實師父。常師父罹患肝癌且長年洗腎,治療到了末期身體十分虛弱,往往洗到一半血壓就往下掉,因此也面臨是否要繼續洗腎的抉擇。常師父不斷的向醫師反應要停止洗腎,但那時常師父的女兒自然法師還沒準備好,仍希望再持續洗腎一陣子。有次常師父洗腎時我到病房裡去看他,常師父表示每次洗都很痛苦,心中總牽掛著修行人最擔心的事,害怕身體拖到最後太虛弱,而沒有辦法提起正念與佛菩薩相應,所以他堅決的表示一次都不想再洗了。這時我才恍然大悟,何以常師父問醫師甚麼時候可以開始助念,而不是問還可以活多久。自然法師相當了解常師父的個性,在明白常師父堅定的想法後,雖然萬般的不捨,也只能被動配合,因此著手安排法師、各道場的蓮友來陪常師父念佛。不久,常師父便陷入昏迷,醫師向自然法師說明,常師父可能會在昏迷中往生,不會再醒來。然而,不可思議的事卻發生了,常師父在昏迷中逆轉恢復意識,醒來後看到大家遵照他的指示為他念佛,心裡感到十分安定,也再次向大眾表示,往生淨土的決心不變,並深信阿彌陀佛必定臨終來迎。後來常師父再度昏迷,隨後往生。在他甦醒到後來往生這段時間,常師父呈現出的心靈狀態較第一次昏迷前自在許多,應是他對往生西方已有十足的把握,而對這段陌生的旅程不再惶恐。
四、臨終前的準備
進到安寧病房的患者,醫師會以身體上的最大舒適為治療目標,宗教師則是給予心靈上的安定。一般病房的醫生在止痛、麻醉、鎮定的藥物使用上都比較保守,也相對需要忍受比較多痛苦,安寧病房的醫師較擅長拿捏這些藥物的分量,讓患者在最後這一段路能安穩舒適的面對。
有的患者一生病就可以直接談後事要怎麼處理,我們通常也會協助這樣的溝通,但是可以直接談後事,不代表他能從容地接受死亡,事務上的問題容易回答,生命的靈性問題卻很難面對。這時候宗教師的陪伴就非常重要,如果沒有宗教師,護理師往往沒有時間去協助病患靈性困惱的問題。有些患者一路逃到底,不想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這種狀況下的患者通常都會極度不安,甚至出現嚴重的譫妄,像是看見過往的親人、空中抓藥、上上下下躁動不安,這時候需要維護其安全或給予鎮定藥物,以避免在過程中受傷。同時也要讓家屬與病患明白譫妄時所看到的人事物,可能是生命中深刻印象的人事物映現,那些映現並非真實,不用害怕,甚至可以與出現的人物對話,希望他們一起求生淨土,不要再來輪迴。
當病人真的走到最後一刻,準備嚥下最後一口氣,若是佛教徒,通常我們會建議安排助念,因為助念對於希願求生淨土是重要的。雖然我們很難去驗證助念對他往生後的世界有甚麼樣的助益,但對家屬來說其實也是一種撫慰,我們會跟家屬說八小時的助念非常重要,在彌留室那八小時的助念與陪伴,能讓家屬更從容的安排病人的後事,讓不在場的家屬不用急著從四面八方趕來,能安穩的陪伴亡者走完最後一程。除非病患本身曾經要求能留一口氣回到家中,如果家裡沒有合適的場地安排陪伴助念,我們希望臨終前的這一段還是能讓亡者在病房安穩的走,不需要堅持留著最後一口氣回家,在急迫的時間中匆忙的趕回家,對家屬、病患本身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五、病人是我們的老師
以前我師父總說我去到醫院整個人就活起來,因為我本來就是護理人員,並不會因為每天見到垂危的病患而覺得接受太多的負能量,也不太會把醫院中的情緒帶回家,尤其看到病患在安寧陪伴的過程中,情緒漸漸和緩、心靈獲得安頓,這都給我很大的成就感。但有時候還是會覺得孤單,醫療環境的出家人很少,每天接觸的都是醫護人員,雖然我和他們相處起來很自在,但偶爾還是會有心靈脆弱的時候,需要回到道場補充精神食糧。
我沒有辦法花這麼多時間誦經、拜佛,但在臨終陪伴的過程中會讓我更看清生命的歷程;我們常說病人是我們的老師,他對生命的看法、哪個階段該如何用功,都會讓我們學習到不少。就像剛剛說的老師父,當他發現身體衰敗到某個程度,他就要喊停了。這樣的態度讓我們對自己生命規劃會更加清晰,整個過程其實都是佛法的實證。
擔任宗教師必備的特質是要「親人」,喜歡和人互動,願意主動與患者親近。即便患者躺在那不能動、不能表達,也可以牽牽他的手,和他說說話。有些患者,我們從他意識清醒慢慢陪伴到彌留,他卻還能認得你的聲音,因你所說的話而漸漸安穩。
除此之外,宗教師要能和團隊合作,情緒也要穩定,以台灣的佛教環境來說,寺院中的法師往往受人尊敬,信徒都會聽師父的話,但在醫院的環境有醫生、護理師還有各式各樣的病人,宗教師不是發號施令的角色,也常有被拒絕的時候,通常會等醫師作出判斷,列出診療計畫,再去和他們配合,這是宗教師比較需要心理調適的。
每天忙碌的面對不同的個案,有些人覺得看起來很累,但對我來說換個地方、換個病患,都像是一個新的挑戰與任務,就不會感到疲倦。尤其從病人身上獲得肯定,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也會讓我更有動力。有時候到底是我照顧他,還是他照顧我,似乎也說不太清楚。
六、如何依《病主法》為自己做臨終準備?
大家應對《病主法》有基本的認識,並對自己有足夠的了解,當病苦現前,甚麼樣的生命品質是能夠接受的?無法忍受的停損點在哪?在我們還健康、自主能做安排的時候,就將這些準備工作都做好,當時間到了,周遭的人知道我們的想法,才能夠做出最正確的決定。以前的人避談死亡,常在和家屬開家庭會議的時候都一無所知,到底要不要插鼻胃管、要不要做侵入性的治療,患者已經無法自己做決定了,而能為他做決定的家屬卻都不知道他的意願為何。曾經有家屬對我說,做小孩的沒有權利說不救,那是自己的父母親、自己的長輩。而出家人又更有預先安排的迫切性,我們沒有和親屬住在一起,接觸的時間少,了解的機會更少,所以簽署《病人自主權利法》的預立醫療指示,對出家人而言相對重要。
一旦簽署《病主法》,只要患者符合五種臨終條件就會啟動安寧照護,由醫生評估患者較適合居家照護、共照,還是進到安寧病房。過去的《安寧緩和醫療條例》只有末期病人才能接受安寧療護,現在的《病主法》則把範圍擴大到五種臨終條件,讓患者能更早、更自主的決定自己的醫療權,即便不是末期的病人也可以選擇安寧療護。
很多人以為《病主法》是安樂死,其實這是一個誤解,安樂死是一種特殊「請求權」,請求加工死亡。而《病主法》屬於「特殊拒絕權」,拒絕醫療的權利,讓病患盡量在舒適的狀態面對自然的病程。
有些疾病讓患者的生活品質非常不好,甚至沒有基本的尊嚴,《病主法》通過之前,這些患者沒有拒絕醫療的權利,因此《病主法》對這些患者來說尤其重要,能夠選擇另外一種面對疾病的方式,更有尊嚴,也更舒適。
以佛教徒來說,拒絕醫療的權利在佛教教義中是可以的,當病苦的沉重讓身體無法再精進於修道時,就不要再延續生命了,所以可以拒絕治療。但是如果要請求安樂死,不管是醫師注射,還是醫助自殺,都涉及殺生,在教義中不被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