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祖壇經》講授之七
釋常元/講述
於是,童子引領惠能到偈前禮拜,但傳說惠能不識字,剛巧一旁有江州別駕(唐朝官名)-張日用,便請他代為讀誦,別駕高聲讀誦後,惠能再次聽聞此偈,並未批評,沉吟了一會,便說:
「我也有一首偈子,可否請別駕代替書寫?」
「啊!你也要作偈?這怎麼可能?太稀奇了!」別駕詫異的說。
惠能說:
「欲學無上菩提,不得輕於初學。
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ㄇㄛˋ)意智。」
這段非常非常重要,我們學佛也好、修行也好、念佛也好,不管你幹什麼,不管生活的著力點是哪一個領域與層次,只要真的想成佛,絕不能有輕視初學者的心態,不要輕視認為是「剛來」的人!
要知道「下下人有上上智」,什麼是「上上智」?
這句話是說,「即便是你認為鄙俗、愚蠢,低層次的人,也有展現高尚智慧的時候。」
又「上上人有沒意智」,什麼是「沒意智」?
這句話是說,「即便是你認為非常尊貴,有修行的人,也有把智慧給埋沒的時候。
簡單來說「雖是平民也會出皇帝,雖是皇帝中也會有阿斗」。
千萬不要輕視人,從佛教的生命觀來看,除非你有宿命通,否則沒人知道你眼前的這個人,過去是否比你修行的更早?
別駕張日用聽後,就說:
「好吧!你要寫什麼,我可以幫你寫,但如果你得到傳法,當了祖師,可別忘了要先度我喔!不要忘記喔!」
大家看,這個求的心態真是無處不在,對不對?就是說「如果你開悟了,記得要來度我喔!」
我們常聽到三寶弟子間常說:
「法師,你有成就要記得來度我歐!或是說這個同學很有修行,就說你哪天先開悟,記得度我喔!」
是不是這樣?為何不轉個念想想自己要多努力,老是想著要人家度!整天要人家度,但自己也要努力呀!菩薩可能都站在我們面前招手了,但因自己不努力當面錯過的很多。
這個別駕大概是想,幫惠能寫這個偈子,沒功勞也有苦勞,於是開出了這樣的要求。
接著,惠能敘述了自己的體悟,並請別駕寫在牆上,此偈的內容是: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寫完這個偈子,嘩然一片!
旁邊的人看到跌破眼鏡,退後三步,都想說怎麼可能?
「奇哉!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時使他肉身菩薩。」
就是說這個人該不會是菩薩再來的吧!?想不到他也能作偈子?
現在這兩個偈子都出現了,我們趁此來解讀一下,很重要的觀念。在很多解讀上,大部分的人皆會把神秀與惠能的偈子拿來作所謂境界高低的比較。
比如:神秀偈語並非最高境界,惠能偈語乃最高境界諸如此類的。
告訴各位,如果是這樣子想的話,內心存有此想法,在這當下,我們的內心就產生了什麼?就產生了分別執著!
首先,第一個先障礙自己!暫不管別人的境界高低,但我們判別高下的那一刻,就障礙了自己,請大家能認知到。
「學佛」不是為了要越學越多,「修行」也不是為了要越修越多。其實是越修越少!什麼越少?
「執著」、「煩惱」越少。
修行不是為了要「建立」,是為了要「放下」。
很多人學佛很久,心中是為了建立,建立我的佛學、修行。但《壇經》已經跟講「自性本來清淨」,那我們建立的什麼?
如何在「本來清淨」之上再「建立」清淨?
譬如這張紙本來已是白的,那還要怎麼讓它更清淨?我畫一點在上面它會更清淨?我寫一些修行在上面,寫越多我的心越清淨?這是我們最大的盲點。
「修行」如果覺得自己越修越高,有優越感,覺得自己學到,懂得越多,比別人優秀,那麻煩就來了!
有關神秀跟惠能的偈子,大家可以聽聽我的淺見。其實這跟前面提到的:華林首座和靈祐的故事有關。
神秀與惠能的情況無從比較,重點不在於是誰寫了哪一首偈子!
而是在於:
「神秀的內心」實際上是怎麼樣?
「惠能的內心」又是怎麼樣?
在不同版本的《壇經》裡,惠能的偈子,不是現在這樣,不是現在看到的這個,有另外一個版本的。比如《敦煌本壇經》中載:
惠能偈曰: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佛性常清淨,何處有塵埃?」
又偈曰:
「心是菩提樹,身是明鏡臺;明鏡本清淨,何處染塵埃?」
以上這兩個偈子,跟現在我們手頭上看的這個版本,有滿大差異。因此光從文字下判斷的話,是不是大家只要寫個所謂看起來境界高偈子就代表自己開悟了?
曾經靈祐禪師向仰山禪師問:
「話說涅槃經四十卷,其中多少卷是佛說的?多少卷是魔說的?」
仰山答:「都是魔說!」
奇怪,佛經都是佛說的才對,仰山禪師卻講三藏十二部都是魔說,為什麼?請問非佛教的團體、個人,可不可以解釋《六祖壇經》?有的!
那學術團體可不可以研究佛教經典?可以!
但闡述出來的是不是一定符合佛法?這很難說!
一本經典,給不同的人講,一可能是邪說,一可能是正說。
比如我們都可以引用《法華經》、《華嚴經》中的某句話,但解讀時冠以錯誤的觀念引導人心,那就是邪說!
因此「心」有問題,三藏十二部可以都解釋為「魔說」。
故學佛要建立什麼?即使自己研讀《華嚴經》多久,已經看過《法華經》多少遍,已經拜過多少部懺,哇!我覺得自己真有修行,內心要有此想法,大概是與「道」相違背,這正是在「建立」不是在「放下」啊!
再者,「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這偈子也是講的很對!更是我們該用的,每個人都應該要用的。
身體是我們成佛的資糧,「心」就像一面鏡子,反映外在萬事萬物,當我們的心有分別有執著,要察覺到內心有執著有煩惱,趕快「時時勤拂拭」,不要染上執著的塵埃。
這是我們通常修行絕對要做的。因為是「修行人」,這句偈子一定要用,縱使開悟的人,也都合用!因此惠能也對此偈行禮表示恭敬。
再來,如果從佛法的各種面向看,當然不僅有神秀講的這個面向,也有另個面向可探究,那就是惠能偈子的面向。
菩提為什麼「本無樹」?神秀講「身是菩提樹」,但身體實際上是代表「我」嗎?我們想用「無我的身體」建立一個的什麼?是「我」要成佛嗎?
因此「菩提本無樹」也是對的。這是從悟道者或成佛的立場來看佛法。
而未成佛的觀點是「身是菩提樹」,也沒錯,因為還沒成佛,所以身體用來修行,作成佛的資糧。
但當見性成佛後,真正「有個誰」成佛?故惠能講的也沒錯。
「明鏡亦非臺」呢?
神秀提到「心」就像一面鏡子,反映萬事萬物,但真的有這個「心」嗎?真的實實在在有一個「心」在反映什麼嗎?
從「無我」的立場來看,心念是念念產生無常變化,所以「我的心」,到底是千變萬化中的哪個「心」?
結果是找不到一個不變的心。
記得,初祖達摩跟二祖慧可,有個「安心」的故事嗎?
慧可斷臂求法時,為何會說:「找不到我的心。」
達摩又為何會說:「所以我已經替你安心了!」
找不到「心」,所以不需要安心,因為確實沒有這個「心」,所以心如何是一個明鏡台?
心有功能,但沒有「實在」,只有「虛妄」的心,我們的心念,每分每秒都在改變,只有虛妄的心,沒有實在的心,但這虛妄之心,卻不妨礙有大智慧的功能。
惠能講:「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認識這一句話,要有些基礎,必須先了解佛教講「無我」的意義來下手,但要了解「無我」又必須先從了解「我」開始。
「我」是指有一個自我的存在,是真實不虛的存在。
那麼反過來說,「無我」是指沒有一個真實自我的存在。
而我又可約分成「我的心」與「我的身」,佛教認為「無我是事實」,那就是指「我的心」與「我的身」不是實在的了。
如果「我的心」不實在?那外在的塵埃還能染心嗎?如果「有我」是可以染沒錯,但實際上是「無我」的,所以不能染塵埃。
前面提到「菩提自性,本來清淨」,從這句話可以來了解「何處惹塵埃」的意思。
在這世上,如要真想讓一個東西,在現象上是完全清淨的,一般而言幾乎是辦不到的,因為永遠沒辦法真正清淨,就像一面鏡子上的灰塵,灰塵一落到鏡子上就要擦,保持清淨,如此一來時刻都要擦,永遠擦不完。
故「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是擦不完的,擦完下一刻馬上有灰塵,但擦拭的動作,從修行層面來講沒錯,因為不斷擦乾淨就能保持鏡子有照明功能。
因此在「悟前」,這樣做是好的,這階段「我們必須擦拭」。
但「菩提自性,本來清淨」的意思是說「本來」是「清淨」的,不管擦不擦,本來清淨,這是因為站在沒有一個「真實的心」的「
悟後」角度而談,又怎能跟說「有個心」跟「心外的東西」有染呢?如此該從何擦起呢?
講一個禪宗的故事,看是否比較容易理解。
有個在家人問禪師:「有沒有天堂地獄?」
禪師說:「有。」
接著居士繼續問:「有沒有佛法僧三寶?」
禪師說:「有。」
居士再問一連串問題,結果禪師都說:「有。」
結果這家居士開始懷疑,就說:「禪師您是不是講錯了?為什麼問你什麼都說有?」
禪師反問說:「請問您是不是曾經聽過其它答案?」
也許這位居士到過其它祖師那參訪過。
居士說:「我曾到徑山禪師那去參學,我問禪師什麼問題,徑山禪師都答『沒有』。」
也就是說兩個禪師一個都說「有」,一個都說「無」。
接著禪師又問:「請問您有沒有老婆?小孩?家庭?」
居士說:「有阿!」
禪師答:「就因為是這樣,徑山禪師答『無』是對的。」
這是一個公案,很有意義的公案。
對不同的人而言,什麼是天堂?什麼是地獄?答案很不一樣,比如說:有人可以討厭吃一樣東西,叫他吃這樣東西,就像要他下地獄一樣,但給另個人吃的時候,另個人卻覺得像吃這東西,像上天堂一樣。聽說榴槤這種水果就是這樣,很多人都不敢吃,也很多人愛吃。
因此對於那居士來講,有家庭的關係故什麼都是「有的」,對了無牽掛的徑山禪師來講,則什麼都是「無的」。
神秀與惠能的兩首偈子,沒有對錯。
只是說他們兩個各自的理解是什麼?看從什麼角度出發來談佛法,一個是從「悟前努力」修行來講沒錯,一個是從「悟後見性」來講也沒錯,我們兩邊都應當去了解。